[骸纲] 无明
*
“留给我的时间不多。”
泽田纲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,“我想找到这个人。”
拿着他的证件,感化院员工将信将疑。他看起来比证件上更年轻(——这可能吗?怎么这么年轻),廉价衬衫的领子倒是妥帖整理过的。
“他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。能不能烦请查阅一下六个月前的记录?我怀疑他卷入了一起更大事件,所以想要尽快找到他。”
“连全名都没有,上哪去找档案?是网友吧?”
“是曾经打过交道的孩子。至于名字,我想他仍在用这个代号。拜托了。”
不经世事又满腔理想的社会工作者。那副高中生似的笑容,像是随时能从他脸上打落,摔得粉碎似的。就是靠一双让人心动的眼睛,才能说服人吧?
员工慢吞吞地起身。
“能顺便借用一下纸笔吗?”泽田在他背后补充道,“不麻烦的话,把我的联系方式也留下来。”
*
泽田在阳台上拨电话。大暴雨,他有点担心会不会被雷电击中。
如果现在从阳台上跳下去,会触发什么呢?为了积攒情报,说不定可以一试。
之前离开看守所的时候,发现雨已经下起来了,他仍然不顾雨地跑向巴士站。头发应该再擦得干一点,新换的衣服背后又变得潮湿,壁柜里已经没有衣服了。这样的天气,怎么洗衣服呢?
“我还在想,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。”
“真的是骸啊。”
(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吗?)
果然,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,奇异的笑声。
“怎么会,这次意外地好找。”
“这样不好吗?难道是因为游戏失去了难度,感到失落?”
“这不是我单方面的游戏吧。偶尔也来找我一次不好吗?”
“那就过于容易了。而且,我很享受被你关注的乐趣。”
被他的声音撩得耳朵有点热,泽田纲吉把电话换了一边耳朵。
“骸喜欢这个世界吧?”
“为什么这么想?”
“因为是平和的世界。”
“即使是和平世界,社会义工不是仍然每天在和残酷的事情打交道吗。”
“不是义工啦。算是……有微薄的薪水的。”
骸当然已经搜索过他了。和自己有关的一切,他知道的大概已比自己还要清楚了。这一切都是他的游戏也尤未可知。
自己在这个世界,是社会工作者啊。泽田纲吉揉揉鼻子,挺好的,如果有另一种生活,他也会当社会工作者。
“骸,这一次是雏菊。”
“已经有他的线索了吗?”
“不太尽如人意。”他手指敲着栏杆,“没有情报部门,连简单的网络犯罪都做不到。手上只有一份名单而已。骸,你大学里的数据库,可不可以用?”
他听见电话里什么嘈杂的声音。
“骸?”
也许是他的错觉,杂音让骸的声音变得温柔:“雷电而已。你在家吗?”
“嗯。你在哪里?”
“宿舍。”
泽田纲吉轻轻诶了一声。还是难以想象,骸做一个正经学生的样子。
不过,骸真的会本分地做一个学生吗?虽然没有犯罪记录,但是背着导师、在实验室里培养传染病毒的虚无主义者,不是更有可能吗?
“骸在这个世界,只是普通地上学吗?”
“不仅是,而且忙得很呢。宿舍的窗户在漏雨,要先挂了。晚一点过来找我吧。”
*
他才不信六道骸窗户漏雨的鬼话。
骸知道的一定比他多。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,莫测地、隐晦地、用那副轻松笑容将真心伪装成别的东西。超直感连谎言也能看穿就好了。
感化院半年前的档案,对事件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。半年前警方破获春风街一起违禁品贩卖案,其中涉案的几名未成年人被送进感化院。他把出现的名字都记了下来。档案照片里,的确出现了雏菊的脸。如果能将照片也备份就好了,但是感化院员工不许。
后续早就从孤儿院得知了。从感化院出来、被送回孤儿院的雏菊,几天前再度逃跑。来到这个世界的泽田纲吉,最先了解到的就是这则情报。这个世界的自己,整理的卷宗和资料都摊在床上,因为桌上堆满了碗和衣服,房间狭小得没有地面空间。
上个世界的最后影像,仍会在脑中闪回。直到最后、快要死掉的时候,才终于见到了骸。什么也无暇去说,在燃烧的房屋中奔逃,最后还是拖累了他。那个世界,以石榴为首的反抗组织,现在有没有从国际军势力下突围?有没有争取到他们的独立?自己什么也没能做就死掉了,像之前一样。
如此想来,骸一定还在生气。这个人生起气来没有尽头。
……可怕。还是先不要去见他了。
*
虽说下定了决心,之后骸的来电也没有理会,但是次日,乘坐巴士经过大学时,看到疑似骸的身影,反应过来时,自己已经下了车。
从孤儿院逃跑、加入贩卖违禁品团伙的雏菊,和攻读犯罪心理学位的骸,在这个世界一定有某种联系吧?只是这么一想,身体就自发行动起来了。
也是自己一个人收获甚微的缘故吧。
和雏菊一起被关进感化院的少年中,有个孩子代号龟背竹,被捕之前,在春风街一家酒吧工作。昨晚他去春风街询问,没有人知道龟背竹的去向,虽然拿到了其工作时的号码,但龟背竹不接他的电话,也没有回消息。
只能等待吗?
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,雨仍在下。家里唯一的伞坏了,所以干脆没有拿。
他向一位打伞的学生问路,得知心理系在学校F楼第四层。对方指向的F楼,四层几乎没有亮灯。毕竟连晚饭时间都过了。
最终还是没能说出,请对方让他借伞同行一段。雨总要淋到身上的。
(这态度会被里包恩踹吧?
如果骸所说是真的,十年前的大家成功了,一切都恢复原状,战争中死去的人都起死回生。他还能见到里包恩吗?)
他去F楼四层碰运气,运气果然很差。
打着伞的学生能感觉到他不属于这里吗?他们像五彩的水底生物,从他身边游过。一个人所背负的杀戮、欺瞒、背叛,要是像面孔一样,对普通人昭然若揭就好了。那样自己的脸也许可以变回到自己的。
他下意识地看向左边,一个打黑伞的人刚从他身边路过。他一把拉住那人。
峰回路转。
果然,伞下一双异色眼睛,带着熟悉的讥诮看着他。
是不是饿了。骸说,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,由他买单。
泽田纲吉想了想,没有客气的底气,这个世界的自己混得真的很差。按骸的话讲,贫穷从他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。
不至于吧?泽田低头看到帽衫上挂着的泡面汤。肯定是他到来之前就有的。
这个世界的骸,看起来是个很有钱的研究生。是不是这么多世界里的best version啊?专抓他这样的黑手党。
泽田纲吉用吸管刮着草莓奶昔的杯底,有点好笑。
六道骸看毕他写给他的名单,在酒吧White Night的名字上打了个圈:“这里,你已经去过了吧。”
果然骸也在查。
违禁品事件中警察现场破获交易的酒吧。目前已停止营业,店铺正在出售。
“邻居的口风也很紧。”泽田纲吉揉了揉额角,“团伙里那个叫龟背竹的孩子,在White Night往东第三家店工作。我想,不会所有人都换了据点的。应该再去一次。“
“一个人去吗?”
“骸有空吗?”
“研究生是很忙碌的。”
“也是呢。那,可以跟骸一起去查数据库吗?”
“不可以哦,数据库只能从实验室登入。校外的人是进不去实验室的。”
“骸周围的人呢?有没有掌握途径,能接近这个团伙成员的人?”
“我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呢。倒是你,社会工作者不是应该拥有这样的人脉吗?”
“嗯,看不懂这个世界自己的笔记。”
“太没用了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不过彭格列。”
骸那云淡风轻的口吻,隐藏了让人警铃大作的内容,“没有了指环,就落到随便一个混混都能伤到你的地步了吗?”
不好,手臂的伤露出来了。
“大意了一下。他们以为我是警察。”
说来惭愧,差一点被套麻袋。这种事就不要对骸承认了。“一点擦伤而已。可能他们没想到我那么能打吧?”
“也是。”骸放下咖啡杯。泽田纲吉突然脊背生寒,来了,逃不开的话题要来了,“正因如此,你每次的死亡才让人感到意外呢。”
他果然还在生气!
倒不如说,从一开始就没消气吧?
泽田纲吉对原本世界的最后记忆,还停留在被子弹击中那一刻,最后看到的白兰说byebye的笑脸。再有意识的时候,已经是作为平行世界里一个政客之子,遇见敌对方的秘书桔梗和律师骸。在那个世界被暗杀之后,又在铃兰是机密实验体的科幻世界中醒来。
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来到的第四个世界。原本世界中命运交缠的所有人,在每一个跃迁过的世界中,都互不相识。只有骸和他,拥有对原本世界的记忆,在不同世界线中穿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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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两种可能。
这是沢田纲吉得出的推论,目前为止,还没有得到骸的任何证实。穿越了那么多世界线,也不过是从危机来到危机,根本没有很多时间与骸相处。
第一种推论是,真如骸所说的。白兰造成的破坏过于巨大,时间本身需要重组。出于某种原因,就在一切都恢复原状的同时,他们被扯入时间的裂隙。
(如果是这样,为什么是骸呢?修补时间裂隙的人选,明明入江君更合适吧。他提出过这样的疑问。)
以骸的解释,从水牢脱逃、恢复了身体机能的骸,在一切结束之后,来到了泽田纲吉的棺前,意图在他醒来时夺取他的身体。“可能因为正好在你身边吧。”六道骸是这样说的,所以才会被拉入裂隙。
“也许正在重组的世界听到了某种愿望。”
这可能吗?
(在一个白兰统一了所有平行宇宙、最后被废柴高中生黑手党击败的世界观中,什么不可能呢?)
他没有对骸承认过:在最后时刻,眼前没有白光,也没有浮现大家的脸。感知消逝的过程,像潘多拉之盒扣上盖子,关住了来不及显形的念头。
如果能过另一种生活,我也不再是我,大家会过得更好吗?
这一推论下,他们会从世界跃迁到世界,是由于世界误解了他们,而强加于他们使命。
(这概括了泽田纲吉的全部生活。)
这一推论也许能解释,为什么在跃迁过的每个世界里,与他们产生交集的是桔梗、铃兰、石榴,到这次的雏菊。他们得安放那些被白兰拽出原本世界的人。
之前的世界中,铃兰说她做过一个梦。自己变成了一条鱼,参与跨世界线的战争,最终自己同梦一起毁灭了。
如果他和骸跃迁的意义,真的是将这些人推向更好的命运——那他们此前,都失败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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泽田纲吉很不情愿把六道骸带回他家。
他在去死之前就想过,如果计划成功,生还了也要面对骸旷日持久的愤怒。可在这种一切都不明了的跃迁中,还要软化六道骸寒霜冻结的内心,太艰苦了。
但是号称学业很忙的六道骸说:“没有办法,宿舍在漏水。”
“不是只有窗户漏水吗?”
“整个地面已经泡在水里了哦,拖鞋都漂起来了。”
“放着不管没问题吗,你果然还是回去吧。”
“不用担心。等到楼道里涨满了水,舍监就会知道的。”
泽田纲吉不情愿带他回来,因为骸一定会嘲笑他,这吃喝坐卧界限模糊的房间。两天前的湿衣服还堆在椅子上。这样囹圄、僭越的房间里,怎么可能不顺水推舟地做起来?
事实也就是这么发生的。虽然知道骸在生气,(问心有愧的示好也被识破了,骸不接受信号,没有回应。)但就在以为被拒绝的时候,发现这都是惩罚,骸会等到他放弃主导权,交出全部控制之后,才表露出情欲的万一。(那又怎么样?在任由欲望触碰身体之前,已经对其敞开了精神。)一亲吻起来,人向嘴唇的接触中倾塌。
感觉身体内部的脆弱被翻到外面,而他同他毁灭性的意志成为自己的里面。夺取身体?棺木与尸体是死亡的假面,卧室中的毁灭与重造比一颗子弹要强力得多。他触碰他的方式让他从自我中消失。仿佛他是让骸的情感传送到每一寸空间的空气,自己不再是自己也不再是自己的。
如果情潮汹涌能毁灭言语就好了。发出的声音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。
(说起来,雨季要怎么洗床单呢?)
泽田纲吉把脏床单堆在椅子上,发现这个世界的自己没有别的床单。他没有钱,却不仅要换床单,还要洗床单!好气,他随手抓起一只泡面碗,朝六道骸丢去。
叫你搞得这么湿!
“亲爱的,你扔东西都没有力气了。”六道骸趿拉着他唯一的拖鞋,穿着他唯一的浴袍,拿着他唯一的浴巾擦头发,随手把泡面碗丢进垃圾桶,“也难怪,毕竟你湿了那么久,还湿得那么快乐,我都感到惊奇。”
他随便地截下了泽田纲吉扔来的叉子,扔进水池里。
“真无情。明明已经有一辈子没有见了。”
泽田纲吉倒在没有床单的床上,没力气跟他耗了。
“上一个世界,是你在躲我吧?”
“哦呀。”骸在他身后坐下,五指缱绻地在他潮湿的发间穿行,“马克君没有对你传达到吗?因为接到了紧急命令,采访不能赴约的事情。”
“以你在国际军中的地位,想要见一个记者,不是有很多方法可以见吗?”
“生气了?”
“明明对于为什么被从世界传送到世界,仍然一无所知。骸为什么不愿意合作呢?”
“合作?你所说的合作,是想要达成什么呢?”
“首先该取得联系吧。那些世界里,要见到你很难的。然后,如果对现状有推测,可以一起讨论。又或者,可以帮助雏菊创造一个更适合他生存的世界……”
“从世界跃迁到世界,拯救每一个被白兰影响的人。我高估你了,泽田纲吉。你今年的生日愿望也是世界和平吗?”
那骸的推论是什么?他想要这么问。但是出口的话却借着话题涌出来:
“我有许愿世界和平的资格吗。之前每一个世界,连我们原本的、自己的世界都是,什么也没能为大家做,只是不断对身边人提出要求,让别人被自己拖累死去。如果没有人信任我,也就好了。就连在上一个世界世界,连骸都是——”
“泽田纲吉。”
——他几乎要为这打断的声音而抓住骸。骸仍在他旁边,他就已知道,骸要离开了。
“天真的言论你尽可以发表。但是,不要有一刻以为你能理解我的心情。”
应该抓住他。但身体却已习惯了自我毁灭,率先放弃了。
*
也许一切都是骸暴走之后,将自己拐入的幻觉叛逃。
对于现状,泽田纲吉作出过第二种推论。
这一推论中,原本世界自己的身体,仍然处于假死状态中。自己现在感知到的一切,只是回不到身体的意志,在生与死之间存在的一种状态。出于某种原因,(很可能是骸本人生命垂危了吧?)骸在这种状态中找到了他。
果真如此,那么骸对他所说都是假的,泽田纲吉对原本世界的状态,仍然一无所知。战争胜利,死者复生,就连骸的逃狱,都化为乌有。
又或者,骸的谎言指向其反面的真实。骸是这么说的:“裂隙出现的时候,正要夺取你的身体,结果被裂隙拉了进去。”
(或许被夺取身体,就是陷入无尽的梦境。)
“不会想知道吗?这一切是不是我制造出来的幻觉?”
如果连思想都被顷刻洞悉。之前脱掉的衣服也不用再穿上,骗谁呢?连大脑都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了。
“是说,我们穿越到平行世界,这是骸以幻术对我的绑架?”
不,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。
是在哪里?来自记忆。在梦中?或者是被幻术所构建的全新回忆。骸曾经说过,回忆就是再创造记忆的过程,高明的幻术不会在回忆中露出破绽。
“与幻术相对的是真实,没有真实就没有幻觉。真实的世界对你又是什么呢?”
那时候,骸这样反问过。实验室白大褂让他显得善良,因而格外让人警惕。对,那是铃兰的世界,作为小说家和神经科学家,(普通人想见尖端领域的科学家怎么这么难!)终于成功有一次谈话的时候。那个世界,他们被上层秘密处刑之后,实验室的丑闻有没有曝光?铃兰呢?有没有逃脱作为试验品的命运?
他突然意识到。如果这些世界都是幻境——这幻境在结构上不断重复。
石榴的世界中,被轰炸时,他先失去了意识。如果在铃兰的世界中,被处刑时,针剂先刺入了他的皮肤——桔梗的世界中,被暗杀时,子弹先抵达了他——如果真如他推论的那样,原本世界的骸也生命垂危,那么他们每从一个世界脱离,都是对原初死亡的一次重复。
更准确地讲,不断重复的是他先于骸的死亡。
*
梦中他以为抵达了谜底,早晨却仍然在平行世界中醒来。
骸果然不在。
给他打电话也不会接的吧?拿过手机,却发现收到了来自龟背竹的短信。想要情报的话,带上十万日元,于晚九点在市东北部的公园见面。
——我没有那么多钱。五万可以吗?
——没有钱就别管闲事。
这个世界的泽田纲吉哪有那么多钱?
他翻遍了每件脏衣服的口袋,搜索了壁柜里所有的夹层,拆开了床垫和床板,连地砖都撬开了一块(——真的,地砖是松动的,但只在地砖下发现一只死老鼠。于是他把地砖原样盖了回去)。
最终他环顾四周,这家里有什么是可以卖的吗?
他把手机里的号码都抄在一张小纸片上,认认真真地又抄了一片备份。思来想去,只有卖手机一条路了。骸没接他电话,也不回简讯。
(但卖手机都没有那么多钱!)
他咬咬牙,登上了去往骸的学校的巴士。
心理系老教授说,六道骸不在,请了病假。
宿舍阿姨听说他要找六道骸,眼皮都不抬。不在,回去吧。泽田纲吉跟阿姨求情,阿姨抬起眼扫了他一眼,非本校生不能进,要本校学生下来领。再说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。三天两头来找六道骸,你看人家见你们吗?
六道骸怎么吃得这么开。(三天两头?都谁啊?)连阿姨都护着他!
泽田纲吉只好乖乖地说,我等他回来。
事实证明六道骸就在宿舍。两小时后,这个人终于出现了,大概是出来吃饭的。骸见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,神情变得微妙。骸说,你宁愿在门口坐那么久,也不愿意回电话?
噫!贼喊捉贼!
泽田纲吉气鼓鼓地给他看手机,通话记录里根本只有拨出,没有拨入。
骸冷淡地把他手机后盖推开,亮给他看。卡没有插好。
真的诶。
打算卖手机的时候,把卡拔出来过,看来没有好好插回去。“……不好意思。”
“专程跑来一趟,不是为了给我道歉吧。”
“可是骸现在仍然在生气吧?”
“所以呢。你来做什么?“
“说了感觉你会更生气。”
骸轻佻地笑了:“我已经很生气了,再生气一点又怎么样?”
泽田纲吉硬着头皮说:“想找骸借钱。”
“借了钱做什么?”
“向龟背竹换取情报。”
“之后呢?”
“去找雏菊。”
“之后?”
“嗯……“
如果骸从很生气,变得更生气,现在再更生气一点……无所谓了,泽田纲吉视死如归:”我有一个想法,是对骸的不情之请。“
“是不是在想,如果能利用心理系的资源,比如,针对少年犯的辅助项目,说不定能为雏菊找一条出路?”
原来他都猜到了。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他构建的,那自己还有什么胜算呢?
“毕竟,这个世界的我,所属的组织也没有很多钱……骸觉得呢?”
“有位教授会对此感兴趣也说不定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那之后呢,泽田纲吉?”
“嗯?”
“帮助了雏菊之后,也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,那时你打算怎么办?”
不知道?
骸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:“见到那个叫龟背竹的孩子,不会也想要帮助他吗?”
泽田纲吉要苦笑了。想过那么远吗?就连能不能帮到雏菊,都犹未可知。毕竟在之前的每一个世界都失败了不是吗?
“帮助了雏菊,就会想帮助所有像他一样的人。只要看到他们的苦难,你就不会视而不见。在此之前的世界里,明明只是一个没有武装的记者,却想保证每一个叛乱军的安全,所以才无法逃离燃烧的房屋。每到一个世界,就会被世界一步步拖下泥潭,被深渊接纳。你永远也离不开你所到达的任何世界。所以,你每次的离开只能通过死亡。”
……可以这样理解吗?
作为政客之子的时候,行程被泄露而遭到暗杀。作为小说家的时候,被上层发现了解到实验室的机密试验。作为战地记者的时候,被假情报困在燃烧的房屋中。如果说,造成这些死亡的条件,都不是偶然呢?
“是不是我理解错了。在之前的每一个世界,都是骸杀死了我吗?”
“你希望如此吗?至少我是经常这样希望的。”
后颈上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。
“为了回到原本的世界,骸打算毁灭每一个世界吗?”
对此,骸毫不在意地、轻轻笑起来:“原本的世界,对你而言又是什么呢?”
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吗?
原本的世界——那是大家所在的世界。(如果计划成功了的话。)
他几乎要这样回答。
(如果没有呢?)
计划如果没有成功,那原本的世界,还算是什么呢?
“你有没有想过,泽田纲吉。被你的死亡丢在身后的世界,要怎么样呢?”
……像这样,第三种推论浮现了。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呢?
如果,原本世界的战斗,全部都失败了。死者不能复生。生者苟延残喘。就连来自过去的希望,也被未来所泯灭了。那么,他和骸的跃迁,应该是在被白兰统一的全部宇宙里,最后的逃亡吧。
*
那样的对话他没法继续下去。可能因为脸色太差了,倒卖手机的人(刚一开口就被泽田纲吉打断了。“七万块钱,一分也不能少。”)在诡异的沉默后,把七万块给了他。
(简直是抢钱。)
他来到市东北部的公园,不知等了多久。就连自己等待时干了什么也不知道。(什么都不知道。)看到龟背竹时,身体自发地跟了上去。他对那孩子说:“九万块钱,没有更多了。”
龟背竹不屑地收下了。可能是看出来他的状态,虽然流露出不满,也没有一走了之。
不过是个缺钱的孩子而已。
龟背竹说,雏菊现在很警惕。他找到现在的藏身之所,很不容易。如果带你去找他,他一定再也不回来了。
连泽田纲吉自己都认为,自己意外地好说话。泽田纲吉说,那么麻烦你帮我传讯吧。他在自己名片背后,写下自己家地址,交给龟背竹。是受一位故人之托,他解释说,想要联系到雏菊。如果雏菊遇到麻烦,可以来找这个地址。
龟背竹说,传讯要另收费。泽田纲吉笑了,他说,卖了手机之后,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卖的,拜托了。不过,他想了想,对龟背竹说,虽然我现在没什么钱,但是我很能打,也有很厉害的人帮我。如果你遇到麻烦,也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。
他看着龟背竹将信将疑的脸,(确实没有信服力吧,连钱都没有的自己,)心中升起了异样强烈的、想要与骸说话的欲望。
他们对我都是真实的。他想说。哪怕他们存在的基础是幻觉,也一样。但这不是我的真实——我所信仰的不是这种真实。
他想要这样对骸说,但是他已经没有手机了。
*
冷静下来想。
那些推论都无法完全地解释现状。
仍有问题需要阐释:为什么是六吊花?如果一切都是骸制造出的幻境,骸为什么以六吊花为线索?被白兰牵连的人,不止六吊花而已。明明,他和骸更为牵挂的人,要么不存在于这些世界,要么与他们毫无交集。为什么会这样?
冷静地想。
即使拥有三个地狱指环,本人也从牢狱中脱身(——如果是像骸告诉他的那样,被弗兰、千种、犬和M.M.营救,成功逃狱的骸),即使是骸,也没有能力控制现在的情况。无论这个世界是由什么构成——传送他们的神秘力量,骸的幻术,冥冥之中的毁灭与愿望——现状断然超出他们任何人的能力之外,即使是骸。
(终于不被黑手党世界牵制,欲将世界纳入掌中的骸。如果还能回到原本世界,骸要做什么呢?)
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他是不是欠骸一个回答?
即使问题从未被抛出。
(可他有回答什么的权力呢?终于可以将这一切抛到身后去的骸,如果要离开,或者要留下,能以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就好了。)
(他对于他是什么呢?)
骸也在感到不安。身处失控的世界之中,所以会想先他一步,独自理解所有的事情。
(也许现状的真实是介于所有推论之间的一种不确定。)
也许他们所在的,是既非如此也非那般,既是如此也是那般,这样矛盾的混沌中。
这可能吗?这个世界就像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。
*
这一次他直接冲进了骸的宿舍。
又冲回到舍监阿姨那里。阿姨先要他发誓不在宿舍奔跑,才能告诉他骸的宿舍号。等他意识到的时候,已经又跑起来了,一直冲上楼梯。
(有没有像最初中了死气弹一样?势不可挡的拼死去做。)
“骸,我在心中做了很多推理,得到的推论……一种比一种可怕。因此一直以来很不安,没有去想,骸的心情是怎样的呢?
“我好像,没有能力自己改变这一切。没有能力改变的人,也没有承诺的权力。一直在对你提出要求的我,最终,希望能够为你所用。希望骸告诉我,骸的愿望。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到一切恢复原状的世界……我不想再将骸一个人留在那里。不想死在你前面。制造我们共同灭亡的条件也好,一起活上一千万年也好,都没有关系。骸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。”
我有一个想法。我们要命令这个世界,所有这些不断传送我们的世界,把我们送回原本世界去。我们要拼命地命令它。
“果然有时候,会对自己的真实有所动摇。出口的话语违背了意志,做出的事总是和愿望相反。有时候会忘记,骸拥有着我的一部分真实。自暴自弃的时候,会看到骸映出的自己,连自己都想放弃的自己,仍然倒映在骸的眼中。如果这个世界也对自己的真实感到迷茫,那么要命令这个世界,以我们的真实去命令它。骸的真实是什么呢?”
*
那次,骸并没有正面回答。
面对从楼梯冲上来的他,(现在想来,真是了不得的发言啊!),骸流露出他那难以看穿的温柔神情:“纲吉君,就像女人的年龄一样,幻术师的真实是不可以问的禁忌问题哦。”
不过,骸也说了。
从心里命令世界,是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。你到底看到我映出了你怎样的真实呢?恐怕和我心中所想的,是完全不一样的真实吧。
不过,要命令整个世界的话,就不能留恋这一切。甚至连这一刻的温存也不能贪恋。连在其他所有世界都无法拥有的,这样的生活也不能贪恋。像这样决绝地命令它。
那天之后,他没有再见到骸,因为时间变成了伸缩不断的百节虫。他陷入了很多场睡眠,导致醒来却像是白日梦。日月交替把他困在原地,他不再思索过了多久,因为梦,梦让时间从壳中脱出。不论白天黑夜,梦都来拜访他,他不断地梦见雏菊出现在他面前。(比如雏菊猛地掏出一把刀,刺入他的身体。)
有一夜他醒来,(或者在睡梦中,)知道了一点来自未来的记忆。比任何事都确信无疑——那记忆是一道光照进了脑海里,在它转瞬即逝的光明中,一些真与假显出了面目。那记忆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知识,没有告知什么样的死亡或重逢在等待他(他怀疑这些都在一处,彼此回响),只是宣告一个预兆的带来。
那时他很想与骸在一起。
(却又因为这光——在骸所不在的空间里感到他的存在充盈着每一寸空气。)
他想要到达骸的身边而入睡时,那梦境就迂回地将他领向雏菊面前。(比如雏菊在燃烧的房屋中,递给他一朵枯萎的花。)于是他在梦不见雏菊的白日感到,需要到达世界的反面才能与骸在真实中相见。
在一场梦中,他仍然不知道雨季要怎么洗衣服。(——和真实如出一辙的梦还是梦吗?)一直没有问过骸这个问题,虽然,答案一定是烘干机。于是散乱在房间各处的脏衣服变成了钱币,钱骨碌骨碌跳进了烘干机,那烘干机酒足饭饱,骑着一只死老鼠去享受手机的按摩。他和骸站在雨季奔流的大水之中,骸问他,(完全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!)现在要怎么洗衣服呢?雨一直下个不停。那场梦中雏菊没有出现,他在梦里便知世界即将颠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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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天的时候,他打开门,满眼只看见茫茫白色。仔细去看时,逐渐能辨认出白色的街道和楼宇的轮廓。仿佛一场大火过后,白色尘埃附着了世界的每一个平面和棱角,在空气中细密地飞扬。
这世界在缓慢地、无声地崩塌。
他伸出手,以为手掌会变得透明,但他仍是实在的。他像是全世界唯一有实体的物,向尘埃中陷落。纯白碎片簇拥着他,仿佛要带他前往消失的河流深处,他捞一把灰尘入手,却只抓住了一朵白色的花。
起初他以为那是雏菊,眨了眨眼,那花却分明地是一朵白色的玫瑰。
他置身于千百朵白玫瑰之中,感受到重力,原来他仰面躺在一方狭窄的黑暗中。什么也看不见,碎片和花朵的形象都消失了,只有那一朵玫瑰仍握在他交叠的手中。他闭上眼,摩挲着玫瑰的花瓣,想借此探明时间的线索。
过了几天?几个月?还是几个小时?
自棺木的黑暗之外,传来轻柔的声音。像是谁在棺木上写着字,他认得那花体的弧度和节律,有时那人会俯下来,在他的文件上签出“今晚去我那里吗”这种语句。念及于此,他突然有点紧张,屏气凝神,想再装死一分钟。而那棺木上书写的节奏不紧不慢,像是借书写来延迟一个答案。